
王十朋公园。梁琳 摄
■王炳伟王十朋(1112-1171年),字龟龄,号梅溪,浙江乐清人,是南宋时期杰出的政治家、文学家、教育家。朱熹将他与诸葛亮、杜甫、颜真卿、韩愈、范仲淹“五君子”相提并论,叶适称他“名节为世第一”,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称他“立朝刚直,为当代伟人”,南怀瑾称“从其平生之学问、德业、事功而言,则先生之功名,已为南宋第一状元”。
南宋共录得文状元49人,含张孝祥、陈亮、文天祥等。王十朋于1157年中状元,按时间为第10人,按名声则远不如文天祥,何以得称“南宋第一状元”?南怀瑾未做具体解释。以笔者浅见,王十朋和文天祥虽然都以气节名世,但王十朋一生自立立人、退有遗爱,文天祥在国难前“自奉甚厚”(但之后“痛自贬损,尽以家赀为军费”,殊为难得)而政声未著。使易地而处,文天祥未必能效王十朋“勤事爱民”,而王十朋定当能如文天祥慷慨赴死(《严刺史》诗云“将军头可断,讵肯以城降”,可略见作者心志),此其所以为“南宋第一状元”。
(一)
王十朋是“宋代君子人格的代表者”,他“刚毅正直称天下”,且政绩卓著,政声斐然。任绍兴佥判期间,力主“催科为后,抚字为先”(《又代上札子·其二》);判案既不畏强权,又洞明世事,“通情达理而合乎法度”;并上《鉴湖说》,提出一整套切实可行的方案,推动退田还湖二千三百余顷。为谏官时“正色凛凛,危言谔谔”,不顾个人安危荣辱,先后弹劾太尉杨存中、宰相史浩等权奸之臣,人称“真御史”;因上疏举荐张浚抗金但战事受挫,在力谏宋孝宗不要动摇的同时,毅然自劾去职。此后“出守四郡,治行皆卓”。在饶州知州(治所在今江西省鄱阳县)任上,原籍饶州的宰相洪适想扩建私家花园,向他索要原州学的地基,他义正辞严地回答:“先圣所居,十朋何敢予人?”在夔州知州兼夔州路安抚使(治所在今重庆市奉节县)任上,为解夔民生命之忧及生计之苦,他“修垒”并“给水”“买山”复“种柳”(引文均见同题诗歌);因不能容官府借“义泉”渔利,果断废除“沽水钱”,并“官费接筒竹”(《十八坊诗·义泉》)“引水下山陬”(《给水》);更不忍见“人马俱毙”于“天下之至险”的三峡水路(《再论马纲状》),连章上奏终于促成“马纲”重走陆路;因夔州“土狭民贫” (《夔州论马纲状》),请求户部免征虚逋钱,未果后自劾去职。转任湖州知州,曾“割奉钱创贡闱”;因湖州刚遭遇大水灾,“使君体上意,租苗放三分”(《父老》);却因户部追讨虚逋钱,“命吏持券往辨,不听,即请祠去”。在任泉州知州期间,他“抑强扶弱,公廉率下……捐利予民”,并做了大量“有裨风教”的事情,还在晋江、石狮一带牵头兴修了洑田塘等七首塘;却因“抗章,乞骸归田”不得(《祭令人文》),在夫人贾尤凤去世近两年后方得扶灵柩还乡,“二年旅梓悲无奈,千里途车涕不堪”(《挽令人·其二》)。
王十朋为政深得民心,留有甘棠之思。《宋史·王十朋传》说他“凡历四郡,布上恩,恤民隐……讼至庭,温词晓以理义,多退听者。所至人绘而祠之,去之日,老稚攀留涕泣,越境以送,思之如父母……”如他由饶州调任夔州时,饶州百姓为了留住他,甚至把他必经的那座桥拆掉,他只好改走小路离开。后来饶州百姓修好断桥,称之为王公桥。夔州百姓则为他建生祠,还将原来的西瀼水改名为梅溪河。泉州也有类似的梅溪桥、梅溪祠。朱熹称:“去(泉)之日,父老儿童攀辕者不计其数,公亦为之垂泪。至今泉人怀之如父母!”在他离世五六十年后两任泉州知州的真德秀称:“邦人父老语及公者,必感激涕零,荛夫牧儿亦知有所谓王侍御也。”
(二)
王十朋文名为其“名臣”盛誉所掩。他“平居无所嗜好,顾喜为诗”。朱熹称其诗词“如其为人,不为浮靡之文,论事取极己意。然其规模宏阔,骨骼开张,出入变化,俊伟神速,世之尽力文学者,往往反不能及”。他学韩、学苏复学杜,终致“句句似杜”,“杜诗之体貌、用韵及风格十朋多能体认,所谓皮毛尽失精神出,乃反复用功所得”“梅溪诗所体现的正直与进取、慈悲与坚忍、厚朴与刚毅,向上向善,正是家国情怀的内核,与诗圣杜甫相似乃尔”。其诗入编《宋十五家诗选》,与梅尧臣、欧阳修、曾巩、王安石、苏轼、苏辙、黄庭坚、范成大、陆游、杨万里、朱熹、文天祥等同列。他一生创作诗词2200余首,颇多佳作,《点绛唇·素香丁香》曾被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入普通高中语文课本,《红梅》曾入选沪教版七年级语文课本,“水车诗三章更是感天动地的好诗”。此外,他还在“宋文的中兴”中起到“开风气之先”的作用。他的政论文代表作《廷试策》一出,“学者争传诵其策,以拟古晁(错)、董(仲舒)”。他的辞赋代表作《会稽三赋》“好古而不诡,通今而不俗”,流传极广,“髫秀之童,无不上口,其家传户习,殆似元和之诵微之(元稹)也”。
王十朋在史学方面同样有高深的造诣。他“经学淹通”,兼及史学,曾作《尚书》《春秋》讲义(已散佚),并谙熟汉唐及北宋等朝史事。他的诗文引经据典,史事信手拈来,不胜枚举。他在《策问》(或作《问策》)中,曾就史书名例不同及刘知几“作史者有六家”之论质疑问难。他曾先后任国史院编修官、起居舍人,期间与胡诠一起上《论左右史四事》,直陈当时史职“废坏者非一”。针对“进史不当”,提出“自今起居注皆不进呈,庶使人主不观史之美,不专在于李唐二君(太宗、文宗)也”;针对“立非其地”,提出“复欧阳修侍立故事,庶几言色举动皆得以书”;针对“前殿不立”,提出“(左右史)于前后殿皆分日侍立,庶几一言一动皆得以书”;针对“奏不直前”,提出“左右史奏事,当令直前,不必预牒阁门,及以有无班次为拘”。这种犯颜极谏的做法,深得齐太史、晋董狐、司马迁等良史秉笔直书、“不虚美,不隐恶”的真传。
王十朋融汇经史,发而为诗,得咏史怀古诗近200首。这些诗“题材内容丰富多样,思想感情热切激昂,多能独出机杼,不乏真知灼见,展现了学者型诗人不凡的胸襟与抱负,表达了诗人对历史的思考和对现实社会的强烈关切”。在诗风艺术上,“熔述史、达识、言志、抒情于一炉,尤以议论见长,肆笔纵横,多直抒胸臆,较少修饰,比较接近咏史诗源头的风貌”。
这其中,编入《梅溪王先生文集·前集卷十》的《咏史诗》尤为引人注目。所录诗歌均为七绝,所咏对象始于传说时代的伏牺(羲),结于唐代名臣徐有功(按时间则为周世宗柴荣)。共110首,咏叹106位人物(伏羲、刘邦、刘秀、李广各2首),涉及北宋以前(不含)数千年的中国历史。与《姜丞相》《秦隐君》等散篇及《观国朝故事四首》《夔路十贤》《续访得七人》这3组小型咏史组诗相比,《咏史诗》不仅自成体系而且体量惊人,属于大型咏史组诗。
(三)
从诗歌的顺序看,《咏史诗》应该是仿效正史本纪、世家、列传的体例编排。本纪类共60首,咏叹57人,包括传说中的古帝王伏羲、神农、黄帝、尧,以及夏商周三代至五代十国的53位君主,涵盖开国之君、守成之君、陵夷之君、中兴之君、亡国之君5种类型。世家类共36首,咏叹36人,始于传说中避让帝位的许由和周的先祖后稷,继以伊尹至召公等8位商周圣贤,续以春秋五霸和《春秋》所载鲁国12位君主,下接郑庄公、齐襄公至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(按时间则为楚怀王)。列传类共14首,咏叹13人,既有颍考叔、石碏、管仲、范蠡、李广、狄仁杰等以贤名著称的文臣武将,也有“卖国荣身”的祭仲。
《咏史诗》最古的刻本宋本已佚,现存最早的古本为《四部丛刊》所收明正统刻本《梅溪王先生文集》。但仅收录题目和诗句,不见序引和注释,由此也给后人留下了诸多疑问:咏史诗作于何年?创作的初衷是什么?人物的选择有什么标准?是否有遗漏……比如舜是极其重要的“古圣王”,王十朋至少有20多首诗提到舜,但为什么《咏史诗》中没有《舜》,从《尧》直接跳到《禹》?又如世家类咏叹的诸侯中,为什么战国时期仅楚怀王1人?再比如列传类为什么仅选择12位贤臣和1位奸臣……
从诗句的内容看,《咏史诗》有三大主题:一是追思“古圣王”的化育之德,如“河图不授包牺氏,民到于今目尚涂”(《伏牺》)“当时黄屋如传子,千古那知揖逊风”(《尧》)“长叹当时微帝力,苍生今日尽为鱼”(《夏禹》);二是总结历朝历代兴衰成败的经验教训,如以民为本,推行王道,布德施仁,柔道治国,宽严相济,循礼守信,正名定分,任贤去奸,纳谏改过,节用爱民,勿溺于逸豫,勿耽于享乐,勿陷于女色,勿迷于仙佛;三是歌颂古贤哲的高风亮节,如伊尹“汤后不加三聘礼,未应改志为苍生”,比干“谏君不听盍亡身,岂忍求生却害仁”,石碏“何惜一时诛贼子,不妨千古作纯臣”。三大主题中,第二类所占篇幅最多,其现实出发点是激励君主师法夏少康、商高宗(武丁)、周宣王、汉光武等“中兴之君”,抗金雪耻,富国强兵。与其说它是教导青年学子如何为臣的教材,还不如说它是建言当朝皇帝如何为君的“奏折”。套用王十朋自己的话来说,“诗句分明似谏书”(《元夕次何宪韵》)。
《咏史诗》在艺术上“亦有颇高的造诣”,“高度凝练又富于形象感染力,语言浑厚而富有真挚的情感”。首先是巧用细节,以典型的场景传达人物内在的神魂,如《秦始皇》描述“仙药未来身已死,銮舆空载鲍鱼还”,讽刺嬴政求仙问药、徒劳无功的可笑与可悲;《吴大帝》渲染“拔刀斫案气如虹,独倚周郎立隽功”,刻画孙权当机立断、宁折不屈的魄力与气节。其次是妙用对比,以横向或纵向的鲜明对比凸显人物行为的荒谬,如《齐后主》痛斥高纬给宠物加官进爵,“将士焉能死征战”的现实与“盍驱尔辈赴三军”的反讽构成强烈的对比;《炀帝》鞭笞杨广奢侈享乐,“鸟声劝酒梅花笑”的前景与“笑杀隋亡亦似陈”的后事形成巧妙的勾连;再还有善用反问,以真相和实效拷问人物的言行,如以“更生疏斥萧生戮”为例,质问“元帝何曾善用儒?”聚焦萧衍“饿病台城日”,质问他“曾得空王救死无?”其他如《晋宣帝》,以四、五、三3个数字,串连起从司马懿出仕到西晋灭亡这一百多年间动荡而复杂的历史,也有独特的趣味。
(四)
阅读《咏史诗》,须秉持历史主义的原则,依据王十朋的时代、生平及其他诗文,作全面的了解。如仅读《幽王》《晋献公》《隋文帝》3首,很容易让人误会王十朋是“女色祸国”论的鼓吹者,其实他更强调昏君和奸臣对亡国应负的责任,如《吴王夫差》一诗就说“西施未必解亡吴,只为谗臣害霸图”。他提醒君王不要沉湎女色,主要是因为帝王的“家政”往往会影响国政。又如仅读《陈武帝》《北齐神武》2首,很容易让人认定王十朋是“天人感应”论的信奉者,其实王十朋并没那么迷信。他在《井光辨》中记载,家里的孝感井曾发光“如灯如萤”,“惑者好语怪,匪妖之,则祥之”,他“以物理辨之”,猜测可能井里有“鱼鳖之族”“其鳞甲纹理,晦于昼而灿于夜”,或者“螺蚌之腹,产明珠以自照”。他在《太白昼见》一诗中,更是借“滔天赤地兴尧汤,偃禾拔木悟成王”等事例,明确提出“天戒为福非为殃,愿勿徒以虚文禳”。他认为“天意未可量”,其实是主张人事当有为。
阅读《咏史诗》,须遵循古为今用的思路,结合今日的知识、方法和价值观,作辩证的解析。如伏羲、神农、黄帝、尧、夏禹这些“古圣王”,以“二重证据法”来检验未必实有其人。但传说是历史的影子,他们可以说是“箭垛式的英雄”,是中华远古先民筚路蓝缕、艰难创业、化成人文的象征性符号。又如读《石碏》一诗,既要肯定石碏以国事为重、大义灭亲的高尚情操,也要看到从孔子、孟子、孟德斯鸠到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修正案》,都提倡或承认亲属容隐的做法乃至权利;王十朋本人在司法实践中也非常注重法律和亲情的平衡(如《定夺梁谦理分》提出“律设大法,礼顺人情”);法律和道义之内,应该给亲情留下适当的空间。再如读《汉文帝》一诗,一方面要看到王十朋提倡节俭的理论依据是“生财莫若节财,省用斯能足用”,这一经济思想是农业社会生产力水平不够发达的产物,自有其局限。另一方面也要认识到:在不时遭遇“水荒”“电荒”的当下,我们仍有提倡适度消费、“俭以养德”的必要。这个德,不是私德,而是公德,是对国家和世界的责任。此外,王十朋文章中蕴涵的“官不与民争利”的思想,也值得一些地区和部门深思。
(五)
“我向梅花溪上家,几看清浅浸横斜”(《左原诗三十二首·梅溪》),王十朋一生乐山水,爱梅花。他像梅花一样高洁的品格、像溪流一样灵动的智慧,值得后人长久铭记和深入传承。今天是他逝世850周年忌日,谨以此文致敬这位“光明正大,舒畅通达,磊磊落落”的一代伟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