刺桐花开过了多少春天 2021年08月13日  

  ■文雯

  泉州是我有特别感情的地方——几年前我差一点就在泉州境内的聚龙小镇买房安居啦,也因此有了泉州一游,从而对泉州的大肉粽、土笋冻念念不忘,被清源山的宋代老子石雕像震撼的心情也记忆犹新。

  记得当时还买了一套泉州特色的纪念品,其中有一幅可以自己涂色的手绘,画的是一簇红艳的刺桐花——泉州的象征之花。

  我去泉州的时候,时值五月,曾在开元寺里远远望见过一树红花,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刺桐花。时至今日,我对刺桐花的认知,大半来自于文献。

  刺桐是豆科刺桐属的落叶乔木,原产于热带亚洲及太平洋洲诸岛的珊瑚礁海岸,在我国现存最早的植物学专著晋代嵇含所著的《南方草木状》里,就有记载了:

  刺桐,其木为材。三月三时,布叶繁密,后有花赤色,间生叶间,旁照他物,皆朱殷。然三五房凋,则三五复发,如是者竟岁。九真有之。

  刺桐,树干可以用作木材。每年三月三的时候,枝叶茂盛,在叶间开出红色花朵,在叶间开出红色的小花,把旁边的事物都映照得通红。若有三五朵花凋谢,则又有三五朵花新开,就这样交替开花一整年。多见于九真郡。(按:直到唐代尚有此郡,今属越南。)

  早在唐代,刺桐花就已是泉州城典型的地方风物了。今天的泉州城,始于初唐年间的筑造。根据《晋江县志》记载:“郡初筑城时,环城皆植刺桐,衢巷夹道有之,故号桐城。”所以,唐代诗人曹松有一首《送陈樵校书归泉州》,在结尾他殷殷劝勉返归泉州故里的朋友:“帝京须早入,莫被刺桐迷”,要当一名优秀的“京漂”,千万不要沉迷于家乡的美丽景色呀!

  刺桐花红红火火,颇有富贵气象,所以又名“瑞桐”,当时的人们以刺桐萌芽开花的先后顺序,来占卜当年的收成,如果先萌芽后开花,就是丰年的预兆。北宋名臣丁渭到访泉州,写了这么一首诗,表达自己的美意:“闻得乡人说刺桐,叶先花发卜年丰。我今到此忧民切,只爱青青不爱红。”多年后,泉州郡守王十朋,也为此写了一首诗,表达自己不迷信的态度:“初见枝头万绿浓,忽惊火伞欲烧空。花先花后年俱熟,莫道时人不爱红。”

  宝历二年(826年),就是刘禹锡被罢官,与白居易相逢扬州,写下“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”的那一年,泉州城里也有一桩婚事上了热搜。泉州郡守乌仲儒十分欣赏一个叫黄晔的泉州才子,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,这倒不算出奇,出奇的是这位老丈人专门为此修了一条长达十里的沙堤,直达这位黄生的家门口,并且还在道路两旁种满了刺桐树。这条路因此被当地人美称为“秀才堤”。想想,若是在刺桐花开的时节举行婚礼,走在这条路上,简直不要太浪漫了吧!

  在泉州城大规模种植刺桐,更为著名的人物是晋江王留从效。留从效(906年—962年)是五代十国时期割据闽南地区的军阀,他扩建泉州新城,亦环城遍植刺桐,令泉州的刺桐花景更为盛大,名声更为响亮悠远。

  有个叫刘昌言的泉州才子,曾因为落榜写了一首诗来自我安慰,中有“唯有夜来蝴蝶梦,翩翩飞入刺桐花”的句子。后来,他做了商州记室,王禹偁赠他一首诗:“年来复有事堪嗟,载笔商州鬓欲华。酒好未陪红杏宴,诗狂多忆刺桐花。”以刺桐花之名,一段诗坛佳话就此产生。

  因为刺桐还产生了一个美丽的误会。1346年,摩洛哥旅行家伊本·白图泰来到泉州,在游记里记录道:“吾人海行后,首先登陆之城为Zaytun。这座城里甚至全中国和印度,都没有Zaytun,但却以Zaytun为名。这是一座巨大城市,此地织造的锦缎和丝绸,也以Zaytun为名。Zaytun城的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,或者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。港内停有大船百艘,小船无数……”

  作家张承志有一本散文集《鲜花的废墟:安达卢斯纪行》,其中有一篇《幻视的橄榄树》,就写到了他在泉州是如何搞清楚这个问题的:

  在泉州,我满街拦人问刺桐。他们开口时我赶紧竖起耳朵——啊,zaytun,听见了。我觉得如同品味音乐。这句闽南话,简直就和阿拉伯语一丝不差。

  我又赶去清真寺,去听阿拉伯语的“橄榄”。

  那是一个星期五,穆斯林聚礼的主麻日。我闭上双目,天籁般的阿拉伯旋律环绕着周身。沿着泉州寺的花岗岩石壁,庭院里飘荡着悠扬的诵经声:以橄榄树起誓……

  又听见了,就是那个词。丝毫不差,他们嘴里发出的声音,就是zaytun。

  据说最早来到泉州的穆斯林,觉得泉州的闽南语发音实在困难,而泉州城内到处可见的刺桐树,听起来和他们的橄榄树十分相近,因此便用橄榄树的阿拉伯文Zaytun,来指代了泉州城。这一称呼也被后来的欧洲人采纳了。比如,1292年意大利旅行家马可·波罗就在他的游记里写道:“……抵达宏伟秀丽的Zaytun,Zaytun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,大批商人云集此地,货物堆积如山,的确难以想象。”

  Zaytun,就是闽南语里刺桐的音译。刺桐成为泉州的别称驰名世界,想不到还有如此一番机缘巧合。

  2011年,著名诗人余光中回到祖籍地泉州,写下一首40行的长诗《洛阳桥》:

  刺桐花开了多少个春天,

  东西塔对望究竟多少年,

  多少人走过了洛阳桥,

  多少船驶出了泉州湾……

  唐朝诗人陈陶写有一组六首《泉州刺桐花咏兼呈赵使君》,其中有一首是:“不胜攀折怅年华,红树南看见海涯。故国春风归去尽,何人堪寄一枝花。”

  将这两位诗人相隔千年的诗作一同参看,我突然发现,刺桐花这种对我来说意味着强烈异域风情的花朵,却是两位诗人共同的乡愁,一如李白的峨眉山月,王维的绮窗寒梅,一下子令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。就像泉州城,尽管不是我的故乡,却莫名就爱上了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