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——记晚清诗人冯地造
■刘顺平 文/摄
冯地造,字勿翁,乐清凰岙人,民国缙云县长,著有《勿翁诗草》《劳草吟》。
地造凰山布衣,久试不获一衿。光复后,友人力荐之上官,得任缙云县长。平生好为诗,既得其先君简卿先生之传授,遂娴吟咏,而词句戛戛独造,绝与半耕轩不类。《其示文果上人》云:“文果不见我,我不见文果。无我无文果,天地无袒裸。”其奇句多类此。(选自高谊《薏园诗话》)
(一)
冯地造(1859-1922)字豹、一字勿翁、笛樵、隐南,晚年号勿翁老人、玉甑山人,乐清白石凰岙村人。其父冯薖是晚清乐清著名田园诗人,著有诗集《半耕轩吟草》。冯地造幼时承父教泽,好古能文,且博闻强记,性刚毅,慕陈胜吴广之为人,常于垅上与乡农作燕雀喻。传其七岁能背诵《千家诗》,十三岁就写有一诗:
山村即景
一花一柳一鱼池,一抹斜阳一鸟飞。
一水一山一寺院,一林黄叶一僧归。
清同治八年(1869),冯地造弱冠之龄便负笈于白石玉虹洞,就学于钱玉峰门下。他尝应童子试,制艺文:“水之所积也不厚,其负大舟也无力。”座师批语:“老气横秋。”他终觉科举文字,非经世济时之用,不求仕进,乃决绝焉。后求学于梅溪书院,师从瑞安著名启蒙学者和思想家、世称“东瓯三先生”之一的陈介石(名黻宸),颇得陈介石之器重与赞许。被时村人及学界前辈学者呼为“真神童焉”!
清朝科举制度废除后,是时清末,其慨外患日深,忧心如焚,赋有二诗:
书所感
世途森森多荆棘,英雄斗斗破翳魔。
日光炯照三千界,彼小丈夫一剑磨。
此诗从“世途荆棘”到“丈夫磨剑”的寓意,可见书生意气,挥斥方遒,豪壮襟怀,扑面而来。
排 闷
群经腐毒灌脑髓,历史昏污大略同。
傥得人登华顶唤,风云四散地天空。
诗人以“风云四散地天空”欲唤起民众,推翻满清之愿望跃然纸上。
而我乡信息闭塞,冯地造欲救国先兴学,启迪民智。于光绪二十六年(1900)与吴熙周、陈锡麟、石蕴辉、郑良治、倪邦彦于社仓公所创办了“乐西师范学社”(后改名乐清县西乡高等小学,是乐清最早的小学,也是笔者的母校。)后人感念其德,尊称为“六君子”。吴熙周任社长,刘之屏兼管文牍,聘请陈介石为主讲,黄式苏、高谊、施仲舟、王仲超等为讲习。翌年,冯地造又在白石凰岙创办了“延祥书院”,自任山长,聘请永嘉灵昆晚清举人何夔元为教席。创办学校,构筑学舍,传道授课,无不躬身参与,因而其声誉鹊起。他担任过乐清县劝学所所长,又襄办过温州利济医院学堂报。
当时在“秋风秋雨愁煞人”“风雨如磐暗故园” 的满清统治下,冯地造遂参加了光复会,投身反帝反封建革命斗争。光绪二十九年,与虹桥陈梦熊、平湖敖嘉熊在上海组织爱国学社和中国教育会。光绪三十一年,他代表乐清参加在温州池上楼举办的温处学务处筹备会议。被聘为委员,任调查部调查之职。光绪三十三年,光复会领导人徐锡麟、秋瑾先后遇难,与陈梦熊的《新山歌》案发后,冯地造受此牵连流亡新加波、爪哇,任教于爪哇泗水城中华学堂,嗣后又转渡日本,鼓吹革命,筹措经费。越年,被召回国,参加武昌起义。在归国的途中,对前途充满期盼地写下了
过太平洋
吞吐天与水,一轮破浪长。
逆风机自促,飞渡太平洋。
浙江光复,冯地造欣喜若狂,撰诗以记其事。
浙江光复日湖楼题壁
桃花含笑望天红,梅花下泪点地白。争春后先,今古王霸转瞬事,光复声欢,促我径作西湖客。南峰远与北峰隔,湖光吸受雨何择。保俶塔,雷峰塔,一只一只。
1912年浙江革命党首陶成章在上海被人暗杀,冯地造闻讯,痛哭失声,仰天长叹:“焕卿(成章字),我知己也,焕卿一死,我生休矣。”以后诗中一提到陶,总是带着特殊的感情。如《勿翁诗草·同李佩秋游湖,谒陶成章墓》中云:“舍舟谒死士,涕泪发声哀。买酒谋一醉,颓然月载回。”
民国成立,他以功授玉环军政府元帅、旋改任缙云县知事;两年后,调於潜县知事,未赴任;1915年改任省立第十一(处州)师范学校校长。任内,袁世凯复辟称帝,他在《读黄胥庵北京感事之作,依韵赋此寄之》诗中云:“嗟予不作眼前惨,恐有狡童肆獗狂。”外界尚传有其“国仇毋忘袁世凯”之句。任满辞官,归返故里。辞官后,觉世事沧桑,心灰意冷,终于出家去温州头陀寺为僧而终,法号曰则愿。著有《诗界革命篇》《勿翁诗草》《劳草吟》等。
(二)
冯地造在《诗界革命篇》自序说:
豹不知诗,诗无平仄,无法律,无韵本,无声调。热诚壅溃,乱涂乱号。笔不择其精,纸不择其润。或一二日作十数章,或一年半载不作一首。颠颠倒倒,横斜糊壁。自吟自笑,自歌自哭。自涂抹之,自焚烧之。尝慨然叹曰:“文弊已数千年,而何贵乎诗?有诗而何必付手民?”然而豹之其一二,而灾及梨枣,非曰传世,盖曰行远之导线在是,交通之手本在是。是之谓诗,是之谓诗之自序。
一篇自序,透露出作者的内心深处的精神状态,也是诗界革命实践的宣言。与梁启超提出的标准:“第一要新意境,第二要新语句,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,然后成其为诗”不谋而合。他表面上虽说不懂诗,实际上是最懂诗。清初著名文学批评家叶燮从古人“诗言志”观点出发,提出:“诗是心声,不可违心而出,亦不能违心而出。”诗歌第一关键是有志,“志高则其言洁,志大则其辞弘,志远则其旨永”。鲁迅先生曾言:“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,最有力莫如心声。”冯地造所撰之诗,便是心声的体现。
夏日过田野
春种稻,冬种麦。种稻田要深,种麦田要白。田深犁倩耕牛肥,田白日悬金乌赫。秋登稻,夏登麦,有农力田无窘迫。可慨满野阿芙蓉,花花叶叶逼人穷。皇天假我大任责,痛心疾首过阡陌。
读其诗,犹如读白乐天之诗,语言通俗易懂,常出自街头巷尾、田间山野之口语,其中有不少是谚语、俚句,极富生活气息。他的诗“缘事而发,感于哀乐”,是当时现实社会的写真。
雨后游报恩寺
出门不数武,有风袭衣襟。
微雨乃初霁,薄云郁成阴。
石路露微白,入山仰青岑。
有猿啼绝壁,有鸟盘层林。
斗折一峰转,忽闻钟梵音。
巍然一宝刹,飞舞客来寻。
入门谒如来,双泪雨如霖。
救济乃我愿,荒荒大地沉。
山僧闲不尽,晏风无露侵。
瀹陈涧水茶,苦不知我心。
夕阳太无情,薄渊乃骎骎。
归咏采薇诗,星河一望深。
此诗所写的是百年前的报恩寺,处于柳市后街新村边,因笔者出生于后街,今日读诗,特有亲切之感。永乐《乐清县志》载:“石晋天福七年(942)建,初为尼院。宋元祐二年(1087)改今额。”记录了当时报恩寺周遭的自然环境:“绝壁藏猿鸟,峰回见路转。未见寺院门,却闻钟磬音。山僧闲不尽,涧水煮清茶。夕阳太无情,惟留星河深。”现如今寺外周边人烟稠密,鸡犬相闻,不复当年之景象。
天柱峰(峰为雁荡百二峰一)
天柱峰管领百奇峰,抑又屈节和光乐与之同。大哉天柱,能不自大廓然其有容。彼峰之正者、侧者、高者、低者、顽恶秀丽者,幻变怪特譬如众星之拱北,百川之朝乐。呜呼!天柱与天通,深山之中大英雄。
写天柱峰之高峻,“管领”其它之峰峦,结句“天柱与天通,深山之中大英雄”,意境开阔,奇峰突起,使全诗顿起波澜,其中寓意,应是寓物于情。
据文史学者许宗斌的研究,冯地造是晚清以来乐清第五代文人的代表人物,以擅写风诗名著。其故人之子倪悟真说过,冯地造“生平特长于诗,有甚工者,但不喜风花雪月,鸳鸯蝴蝶之诗,盘空硬语,戛戛独造,吾邑先辈罕与伦比者。永嘉刘冠三(景晨)夫子与彼同事时,尝与之学诗,称之为地公而不名。刘先生亦眼高于顶者,而独倾倒于冯丈如此,概可知矣”。可见冯地造诗在时人心目中地位何其高也。冯地造之诗个性突出,是东瓯晚清以来写风诗的第一人。他其时还是光复会会员、反清志士,又生活在凤凰山山麓,因此对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喜怒哀乐知之甚详,其诗用词常采用白描手法,诗境平易,情真意切,充满生气与活力。
冯地造辞官居家谢绝世事,就近钓鱼,钓未必得,然终日临渊不倦。时倪悟真曾戏呈一绝云:
烟蓑雨笠鬓毛衰,抛却功名上钓台。
十八湾头千尺水,此中有物挟风雷。
冯见而笑曰:“物犹是也,而风雷之志微矣。”后冯步和曰:
江上霜风草木衰,一竿直上子陵台。
满腔愤不知鱼乐,尺鲤跃登尾毁雷。
倪请教结句之意。冯云:“河鲤登龙门,将及天池,则雷毁其尾,非是则不能化龙也,故鲤尾方而龙尾圆也。”又示其近作十八湾渔困自咏一首:
虹峰东西漈水潺,郁曲流媚十八湾。
一湾一湾清见底,钓者于斯鉴衰颜。
蟠溪吕尚遇西伯,八十老翁任巨艰。
霜风飒飒丝竿重,藻荇箫箫水纹斑。
荷蓑戴笠天地间。
上面诗作与对话,从中可窥见冯地造晚年的生活状况及心境,对世事看透,无意功名,与苏东坡的“托遗响与悲风”何其相似,隐隐已有出世之想。
(三)
冯地造不但与外地的诗友有往来唱和,与本邑的文人名士亦互有酬唱,与陈锡麟、刘之屏、郑之平、朱味温、黄式苏、高性朴、黄溯初、张云雷、倪悟真、徐堇侯等:
过坝头刘吉安先生宅
面水枕山雅筑堂,故人真个乐羲皇。
信潮早到鱼倾篓,晚稻迟收谷满仓。
酒熟妇篘儿执盏,诗成花笑鸟飞翔。
来朋禁不谈时事,愧我风尘逐逐忙。
读是诗,可见刘之屏居住在枕山面海之处,其人又有羲皇上人的境界。鱼鲜满篓,稻谷盈仓。酒熟、诗成一片欢庆的景象,映入眼帘,令人难以忘怀。此时此刻,如同进入陶渊明之桃花源。
同黄君溯初游中雁,兼寄高性朴、胡天仆二君
客有自郡来,谓有黄先生。拟作中雁游,不日叩柴荆。得此消息乃狂喜,彻底听雨对灯檠。思之切,梦魂逐,仿佛又来胡天仆。更闻黄先生已约高性朴,俄闻足音响空谷。老天不隔游人意,既雨忽复大放晴。湿云风卷去,路滑如踏晶夫,舁夫莽莽问行程。一溪一曲,一曲一壑。烟雾溟濛,木叶脱落。奇峰天撑,阴洞鬼凿。呦呦穿林鹿,磔磔冲霄鹤。樵夫薪带夕阳缚,归兴豪。行歌声彻林皋,梦中故人中峰高。
闻说温州黄溯初先生拟作中雁游,作为东道主的他“得此消息乃狂喜”,日有思来夜成梦,客来天公也做美,连绵不断的雨水忽停而大放晴,中雁荡山的云、路、溪、壑、奇峰、幽洞、野鹿、白鹤、樵夫、夕阳、歌声、玉甑峰等等无不在其笔下汨汨而出,犹如一卷中雁雨霁图,令人神往。一首长短句,写不尽故人情。
其友人叶石农闻冯地造游雁荡归而有寄之诗:“蜗居井底愧始游,我亦同生山水洲。倘是奇才钟雁宕,独携健笔写龙湫。画图莫忘东坡寄,诗句多从绝壁留。曾约山灵招狂客,茅庵待结共归休。”洪鲁山感怀冯地造诗“君多高论常惊世,我不求苛冀易行。同为当年公益计,一回相见一回争。”黄式苏有赠联“忽哭忽歌忽笑忽怒骂;亦狂亦狷亦隘亦不恭。”
诗友的赠诗、赠联无不体现出冯地造的忽哭忽歌、亦狂亦狷的人生。他是一个敢作敢为,仗剑跃起,不畏生死的血性人物,是一个静如止水,不问世事,遁入空门的慈悲人物。他的一生比肩弘一法师,从才华横溢的诗人到潜心修行的僧人,充满了传奇色彩。我相信,温州诗歌史上会有他别具一格的诗风一席之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