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胡椒 

　　如果我们暂时回归黄泉可滋养

　　那沃壤中的生命，

　　我们，对结局便感到心满意足。

　　——《干燥的塞尔维吉斯》艾略特

　　这辆小车是当初小胖的座驾，是她上下班的代步工具。2019年小胖过门的时候，我们本着节俭的原则，这辆小车也算她过门的嫁妆。

　　我自己名下无车，往常用车就跑去借用父亲的CRV，怎奈那辆车油耗太大，我这干瘪的钱袋子供养不起。小胖说，你可以开我的车啊，1.0排量，省油。

　　我抱怨，你这小破车是手动挡的，我有多少年没锻炼了，手脚生疏还怎么离合挂挡呢？

　　于是小胖就打算卖掉这辆手动的破车，换辆自动的新车。

　　2020年疫情爆发，民生凋敝……我考虑着以后的日子可能更不好过，能省则省，就留下小破车继续用。那时候我们常常要去山后居过夜，这段从城里到山村的20公里路程就成了我重新开始手动驾车的校场。起先需要小胖陪驾指导，我也常常因为熄火和挂不上挡而手忙脚乱。某次在一个上坡的红绿灯，我就是踩不住离合器的脾气，许多次熄火起不了车，眼看着绿灯转红又变绿，后面的司机急了狂按喇叭。后来换了小胖救急才摆脱了困境。

　　磨合相处的时间久了，我也逐渐摸清了小车的脾气秉性，熄火也不常有了。后来胆子渐肥，可以摆脱小胖的督导而独自驾驶小车上路，一生二熟，现在似乎和这辆小车有了人车合一的境地。

　　疫情开始后，在各地打尖住店都需要核验健康码行程码甚至核酸，我又是很懒怕麻烦的性子，于是就开始裹个睡袋在小车里过夜，先是在后排座位睡，发现小车实在是太小伸不开腿，只能蜷缩着膝盖，一夜起来腿脚酸痛都站不起身，后来换到副驾驶位睡觉，座位放倒，斜躺着睡觉，虽然无法躺平，倒是一双腿脚能屈能伸，舒服许多，睡觉体验颇佳。上到繁华街市，下到偏僻荒野，落夜天黑，随停随休息，省却诸多麻烦之际还能省下一晚上的房钱，一举两得。

　　2020年秋天，我和小胖计划自驾这辆小车到四川重庆，岳丈与大舅子都不相信这辆小破车还能跑长途，嘲笑到时不要抛锚在路上。事实证明小车不仅完全可以胜任长距离奔袭的能力，而且1.0的小排量在川渝山地的陡坡爬坡毫不费劲。

　　2021年深秋，我行车至太湖畔，在某个小渔村驻车不动，小车成了旅途的行宫。出行就用随车自备的折叠自行车，每日骑车环湖游逛拍摄，天黑了就回到小车煮面休息，嘴馋了就去左近的小镇打个快餐和零食。如此一周，开销不过百元。外面疫情闹得凶，倒没有人来查验我的核酸和健康码，落得清净快活。

　　2022年春节，各地疫情防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。趁着48小时核酸的新鲜劲，驱车入境山西。为了防止被封控的意外，我在小车里贮备了半个月的食物和饮用水。春节天寒，落雪后夜里气温会降至零下十几度，晚上睡前，烧点水泡暖脚，洗漱完车门一关，裹进睡袋就是温暖的梦乡。

　　2022年国庆节后，我驾小车上九华山，避开山前的许多收费停车场，兜兜转转在后山找到个当地村民的免费停车场后，小车再度化身“避暑山庄”。白天我进山寻仙访道，晚上回车里睡觉，几天时间几乎把大天台灵峰一带的前山后山都跑遍了，逃票小路都找出好几条。一路上无缘仙道，倒是好几次邂逅九华山的野猴群，蛮横不讲理，想给它们拍幅相片差点相机被抢。半山小卖部的阿姨提醒我要小心猴群，它们偶尔会群殴围攻落单的游人。她的小卖部养了一只小泰迪，附近还有几只居留的野猫。有时候猴群会偷袭她的小卖部，矿泉水都不感兴趣，专抢脉动激活这些饮料。野猫身手矫捷，往往能逃开野猴的追击，可怜的是她的小泰迪，被猴子暴揍过好几回了。

　　到了晚上，在小车的行宫里无有太多的娱乐，无非就是音乐与阅读。白日里行走疲累，身体是早早困倦，熬到瞌睡虫起，常常也不过七八点钟，有时候凌晨醒来，亦才四五点钟，尚是黎明前的黑夜，倒是思想异常活跃，无所事事，就躺坐着胡思乱想，大多是关于行望路上的见闻，交织着想象与梦境，设计着某些鬼马的思路与内容。

　　如此看，白天是我的身体行走于各处的土地，见闻一出出的人事与景观，到了夜里，身体蛰伏，精神出窍，搭乘音乐书籍，或是夜深时的阒静，上到太虚圣地，下至幽冥地界，三山五岳，牛鬼蛇神，无所不见。无论昼夜，我似乎都在行望的路途。

　　朋友们见过我的小车，都会诧异这辆小车，大老爷们坐久了都费劲，你怎么还能躺着睡觉？倒也无他，唯身熟耳。

　　小车小车，小即是优点。不管是山东熙熙攘攘的马路大集，还是川渝狭小逼仄的田间小路，亦或是各处窄桥的限宽限高，这辆小车都能畅通无阻。

　　小车还有个优点就是足够低调，驾驶这辆车行走各处，各地乡亲甚至都懒得抬眼瞧它一眼。长光老哥曾和我说，不敢开着自己的保时捷下去偏僻的荒村野岭，以为太过招摇招惹麻烦。我笑说，开这辆小车全然没有这样的烦恼，看见从这小破车里下来一个邋遢大汉，不论是心存劫财还是劫色的歹人，势必都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。

　　某次带妻子驾车去福建，途经苍南，雷哥热情款待给开了酒店房间过夜。那天我驾小车开进五星酒店的停车场，停在一众宝马奔驰特斯拉保时捷中间，宛然鸡立鹤群，丝毫不怵。停车场的保安看着有些发懵，感觉是我这辆车让整个五星酒店都掉价了。

　　小车也有缺点，就是底盘太低，遇到颠簸的道路不能呼啸而过，只能挂上一挡小心翼翼地摇摆跳舞。遇上某些路况不好的土路，保险起见都要停车步行前往。

　　2023年疫情开放，上半年带着小胖驾车一路往北，历经五省十八地终至山海关作罢。下半年为了拍摄《一方自然》的素材，蹭国庆免费的高速路直抵黑龙江的齐齐哈尔，以此做起点，征转东三省一月有余，之后在大连南渡渤海，开始第二阶段两山（山东山西）两河（河南河北）区域的拍摄。连月征转，风餐露宿，我与这辆小车朝夕相处。

　　生日那天，风雨大作，我行至山东招远，晚上出去面馆点了碗鸡蛋面，餐后馋嘴想给自己加个鸡腿都找不到店，只能作罢。因为日间行走淋了风雨，于是返车取了洗浴用具到澡堂子冲澡，刮了留长的胡子。一切忙好回车里躺下，时间不过晚七点，裹上睡袋，音乐响起，伴着车窗外的风雨声，秋黄的叶子不住摇落在因雨水漶漫的车窗。我与小车道过晚安，沉入梦乡。

　　后来行至东营黄河口，接小胖住院急电，只得中止拍摄任务，于凌晨五点起身，煮茶煮鸡蛋泡麦片，简单充饥后驾小车上高速时东方天际业已发白。导航显示里程将近1400公里。我轻拍方向盘呼唤小车，马啊马啊，今天要辛苦你带我回家了……言之恳切，大有当年刘玄德马跃檀渊时呼唤他的卢马。

　　打火启动，发动机呼哧轰响，好似嘶鸣的奔马，从早上六点一直跑到晚上八点，日行1400公里，朝发夕至，将我从东营黄河口带回温州。晚上将车在医院停车场停下，我专注一天的身体好像突然散架，晕眩，耳鸣，眼花，胸闷，背麻，肝痛，腰子痛，膝盖痛，手脚冰凉……我一度以为这是要猝死的征兆，我想起长岳以前那辆小车在引擎冒烟后，整个驾驶座仪表盘的警告灯都在闪烁……我感觉很好笑，自己现在就和他那辆车一样，身体各个部件都在闪烁警告。

　　我坐了一会，似乎又熬过了一关劫难。我拍拍小车的方向盘，马啊马啊，你还能继续再跑1000公里都没问题，但我好像已经是到极限了。抱歉抱歉……

　　下车，感觉身体似在腾云驾雾。

　　上楼，见到小胖，坐在病床上偷吃雪糕，状态比我好。

　　后来我和长岳说这段濒临“猝死”的经验，当时我竟然什么都没想，没想父母，没想小胖以及她肚子里的崽，更没有回忆起自己一生，啥乱七八糟的都没想，唯独想起你当初那辆小破车，引擎冒烟，各种警告灯狂闪。画面看着好美，好想笑。

　　小胖这辆小车交到我手上时候，里程表跑了两万多公里，我驾驶它三年来征转祖国大江南北，现在已经快到十万里程。它算是小胖过门时候的陪床小丫鬟，似乎我现在与这小丫头如胶似漆地好上了。

　　李峰提议说哥们几个众筹给我买辆大点的至少可以躺平睡觉的汽车，心领过慷慨的好意，如今我是真舍不得抛开这小车，它与我一同行望过太多的地方，见闻过太多的事情，相处过太多的朝夕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