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金加和
想起院子,就会想起南瓜。
四十多年前,我家有座老宅,老宅的后门有个院子,院子边上有一片空地,中间是一块凸起的小土堆,长条形,一尺多高,家里人称它为“后边门的地”,其实不大,我想可能是与院子的那块地区别开来。
每年到了晚春,父亲总要在后边门的地里忙上一阵子,开始种南瓜。在我们那个地方,南瓜是很常见的瓜果,也叫金瓜。
院子不大,种的是桉树、棕榈和一些瓜果、蔬菜,唯独不种南瓜。从我家老宅披舍的后门出去,沿着石头砌成的小路,通过一块长方形的空地,就是院子。严格来说,院子与后边门的地是分开的,两者之间隔着一条石头路,邻居家去河埠头挑水、汰米、洗菜,都从这里经过。两边的地里种什么,邻居家一清二楚。
后边门的地,除了种南瓜,大都是闲置着的,土地利用率也不高,看起来就像一块南瓜的专用“领地”。春天来了,天气暖和了,就可以种南瓜了,当然,得赶上好时光。
种南瓜,对我们家来说,可是一件大事。父亲种南瓜很有经验,每次都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干活,先是把去年种下的已经枯萎的南瓜藤叶清理干净,再用锄头翻土、深挖,让“露脸”的泥土晒晒太阳,然后撒些草木灰,这既是杀虫也是肥地。南瓜喜欢松软、肥沃、排水良好的土壤,并对土壤深耕。现在想起,这倒是个好办法。
等到种南瓜的那天,父亲就早早地起床,拎着竹篮去镇上那个叫“桥儿头”的地方买南瓜苗,他找的卖苗人也是他的老熟人,因为每年都买他的瓜苗,结出的南瓜又大又甜,父亲心里踏实。有时隔壁邻居找他“讨”些种南瓜的经验,他总是不厌其烦。
父亲是位远近闻名的篾匠,也是一把劳动好手。他教我们兄弟几个在小土堆上种南瓜,培土、浇水、搭瓜棚架,还要扎上篱芭,以防刚种下的瓜苗被院子里的鸡吃了,避免前功尽弃。父亲说,瓜苗种上了,你们兄弟每人负责一棵瓜苗,比比谁的瓜苗长得好、谁的南瓜长得大,剩下的瓜苗,他全权负责。当然,与父亲相比,我们完全不在一个劳动级别,不过最后都由父亲兜底。
在南瓜生长初期,我和弟弟可是表现最积极的“学生”,一早一晚,都要对瓜苗进行“照顾”,浇浇水,除除草,看看瓜苗有没受损、有没长大,等到确实长高了,长出细细的藤蔓和叶子,缠绕着瓜棚竹架一直往上爬,我们知道,这时基本上可以“放手”了,任其自由生长、野蛮生长。
南瓜种在后边门,其实这个后边门是老宅披舍的后门,一扇木门,朝东,门就开在披舍的中间,推开门,左边是猪圈,右边是一间低矮的瓦房,我们习惯叫它“宕头”,黑瓦斜坡,宕头的墙外是块南瓜地,栽着一排整整齐齐的南瓜苗。夏天的早晨,阳光透过院子高高的桉树,投射在后边门的南瓜地里,斑斑驳驳;绿油油的藤蔓,沿着靠在宕头屋檐的竹竿婀娜而上,稍不留意,宕头那黑黑的瓦片上就长满了青翠的藤蔓与宽大的瓜叶。
有一天,后边门地里的南瓜,突然开花了,一片鲜黄,呈菱形,依附在南瓜的叶子旁,像只“喇叭”,对着你吹响丰收的号角。清晨,炊烟袅袅,翠藤绿叶黄喇叭,站在楼上,从阁楼的窗户望去,爬行在屋顶上的南瓜,好似一道亮丽的风景。
屋顶上的风景,每天在变化。随着“喇叭”花的消失,倏然间,瓜藤上长出了小南瓜,像是“喇叭”吹落的果实。小南瓜像颗葡萄,一天比一天大,两个多月的时间,很快就长成了脸盆一样大小。有些大南瓜,大到可以“炸裂”瓦片、压垮屋顶。
如果从一条时间轴上来看,南瓜,其实有一个不断膨胀的过程,等到膨胀结束,就开始变颜色了。经过风吹日晒,慢慢地从淡青色变成暗绿色,又从暗绿色变成金黄色。这时候,我才明白为什么当地人称南瓜为金瓜了,确实金灿灿,似金非金。
等到夏末,南瓜熟了,藤叶开始褪去青色,有些焦黄,远远望去,屋顶上的南瓜就像从茂密的藤叶间裸露出来的“地雷”,有暗绿的,也有金黄的。丰收的果实沉甸甸的,好像“喇叭”花吹起的声音,还在耳边回荡。
如此景象,莫非正是:“藤攀棚架绽黄花,乡野庭园喜种她。待到暑秋结硕果,形如磨状色橙瓜。”
长在屋顶上的南瓜,想要把它摘下来也挺费事。父亲搬来竹梯,照例地在宕头的屋檐下架起来,叫我和弟弟扶好梯子,他要一个人上去摘南瓜,大一点的南瓜有二三十斤重,小一点的也有七八斤。摘下来的南瓜,我和弟弟抢着搬回家去,一个人搬不动的,两个人一起抬。
我家披舍的东北角落,因为通风干燥,便于晾晒,堆满了摘下来的南瓜,大大小小的南瓜叠放一起,就像一座“宝塔山”。时间久了,“宝塔山”也发生了变化,发现越来越有一种古铜般的稳重与质感,有些南瓜的皮上还隐隐约约地生出一层白乎乎的浅浅的粉底,就像一个脸刚被化妆过。
有客人来家里,母亲总会问客人,你们家喜欢吃南瓜吗?碰上喜欢的,母亲都会送一个给客人带走。在当地,南瓜是受欢迎的东西,可当主食使用,在其他地方,人们则是更多地将其视为蔬菜。无论作为主食还是蔬菜,从营养学角度来看,南瓜是一种富有营养价值的食物,具有高蛋白、低脂肪、低糖、多纤维素等特点,非常有益于身体健康。
南瓜属葫芦科植物,其果实内含种子,从植物学来说,南瓜被归类为水果,但在食用上,由于烤、煮等方式,以及口感和味道更接近蔬菜,通常又被当作蔬菜使用。怪不得,听说南瓜还是印地安人驯化出来的一种蔬菜。南瓜之所以叫“南瓜”,是因为其原产地来自亚洲南部或中南美洲,自南而来故称之。
在我们老家,南瓜很少被当蔬菜,主要还是作为主食来对待,特别在那个粮食比较匮乏的年代,南瓜的粮食价值、经济价值体现无遗。
我记得,我们家南瓜吃得最多的时候,是在每年夏季的农忙季节。母亲手巧,总是变着花样烧南瓜给我们吃:或是切成块放水,不放其他任何东西,煮熟之后即可食用,甜甜的,入口即化。煮透了、煮碎了,就像一锅金黄色的粥汤,香气喷鼻;或是在上面煮了半熟的南瓜里加入米粉条,一锅南瓜黄白相间,南瓜粉条混着吃,这样更耐饥;有时候,就把切成块的南瓜放在锅架上蒸,吃起来,味道醇厚香甜;也有与大米一起烧,比如做成南瓜粥、南瓜饭,那又是另外一种味道。与上述完全不同的吃法是,制作成南瓜饼,这种吃法比较讲究,现在酒店里也流行。
入秋之后,家里贮存的南瓜也吃得差不多了,等到种下新瓜苗,披舍的角落里早已空空如也。南瓜,作为那个年代粮食的替代品,真正起到了果腹作用,尤其是粮食还不能自给自足的农村,正是“终岁不闻米饭香,南瓜果腹半年粮。”
中秋快到了,据说在个团圆的节日有一个特别的习俗,就是吃老南瓜。中秋吃南瓜,在江南地区比较盛行,有个风俗就是“八月半吃南瓜”,里面还有个美丽的传说——一位孝女,用野外采摘的南瓜,煮给她卧病在床的父母吃,吃了病体渐渐转好。就这样,形成了吃南瓜的习俗,祈求家人朋友健康长寿。
南瓜,留给我们的记忆,不仅仅是香甜是美好,更多的是让我们吃饱肚子、不受饥饿。那时候,种下南瓜,似乎也已种下期盼。当我们一天天看见,阳光雨露下的南瓜茁壮成长、开花结果,又瓜熟蒂落,那种心情无与伦比,是心底最坚实的希望。
今天,院子不见了,后边门也不见了。别处的南瓜,依旧花开。我们一起吃南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