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梅溪讲学 木刻。

云山探胜。
想起王思雨老师■李远澍
王思雨老师,乐清盐盆人。在上世纪50年代末那个风雷激荡命运多舛的年代,与我父亲同在虹桥中学教书。王老师教图画,父亲教语文、历史。这位满头卷发的王老师,我见过两回。虽时隔60余年,仍难以忘怀,时有想起。
初识王老师在“人民公社化”那年,我刚读小学。一天放学回家,见东窗下端坐着一位陌生男人,卷发蓬乱(后来知道是自然卷),披了件襟长过膝,双排纽扣又不扣的外衣(后来知道叫风衣),脚边卧着一个黑乎乎的大背包。我家没有装束如此新奇的亲友,石板街上也未曾邂逅这般时尚的过客。父亲离开教台回乡种田后,家中少有新客。邻居早跑到菜地里喊回我母亲,正忙着给客人沏茶打水递毛巾。那天雷阵雨,雷声大雨点也大,生产队提前歇工,父亲湿淋淋地回来了。见到客人,很意外,也很高兴,嘱我快喊“王老师!”操西乡口音的王老师很友好地摸了摸我的小平头,对父亲说自己从天台、雁荡那边过来,一踏上清江渡老马道,就顺着石板街寻过来了。并连声道:“不速之客,不速之客!”父亲换下湿衣就拉起王老师上阁楼叙话去了。
稀客临门,又近中午。当年家家户户都很穷,哪里端得出有鱼有肉又有可口主食的“三碗头”(老家待客套餐俗称)。母亲纠结了,说午饭番薯汤煮好了,就给王老师烧一碗面吧。母亲从谷仓底搜出久藏尚存的细面,还有斕鰗干、炊虾皮, 又从鸡窝里掏了个暖手的芦花鸡卵,叫我快紧烧火。我便把风箱拉得“叽里呱啦”地响,又跑到供销社南货店,用酒票打来一锡壶老酒。面烧好了,酒筛好了,筷子也摆好了,可阁楼上谈兴甚浓,母亲喊了好几回,他们才姗姗下楼。饭桌上那口粗瓷大碗,一直在飘逸着诱人、熟悉、又陌生的美味,这可是家乡最好吃的点心了,也就是今天被网红们热捧上了“非遗”的清江三鲜面。王老师一落座,就埋头认真地吃起来,不时吃得呼呼作响。一碗面一壶酒,很快就换作王老师红扑扑的面庞和满眼的幸福,直夸我母亲“烧得太好吃了!”是的,母亲在石板街算是半个厨娘,以往谁家红白喜事,常请母亲掌勺,烧炒十几桌酒菜是常事。
王老师原来安排午饭后赶往县城,此时王老师改计划了,说在阁楼板壁上看到了小鸡、小兔、小青蛙们“乱蹦乱跳”的涂鸦,显得比我还兴奋,定要画幅画“鼓励鼓励”我这个“小平头”。他旋即打开大背包,一古脑掏出了五颜六色的“小牙膏”和一大把形状各异的画笔来,并从一筒帆布状的画纸上,小心地裁下一幅压在饭桌上。只见他随手捋了捋弹簧般的卷发,就全神贯注地开始构图、泼墨、润色,画纸上渐渐凸显了山峦、河滩、茅屋、竹篱和随波起伏的小渔舟……上前细看,那重崖叠嶂忽宽忽窄的间隙中,乍幻出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,峥嵘蜿蜒的堤岸外无声地泛起了一片淼淼烟波。末了,他惬意地甩了一下卷发,写下了“赠远澍小友”一行古朴苍劲的小楷。一张白纸转眼拂出一派醉人风光,想不到这个黑乎乎的大背包里装着个色彩斑斓的万花筒,他蓬乱任性的卷发中深藏着气象万千的大自然啊!我兴奋地接过这一见倾心的礼物,暗想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学画画,当然也要蓄上一头王老师那样汹涌澎湃的卷发。那天喝番薯汤,我居然喝出清江三鲜面的味道来。我将画纸用图钉按在阁楼书桌前,低暗的阁楼顿时阔广清新起来。父亲几位旧友来石板街赶集上阁楼小坐,都说王老师画得好,这诗情画意像从诗文名篇中流淌出来似的。农夫耕田,渔人撒网,茅檐低暖,东篱菊黄,真是岁月静好。也不由感慨山高水远,负笈独行,深爱大自然,醉在山水间,这可是王老师的抱负和追求呀。父亲说得配个玻璃画框,不然会损了画面,我遂将画纸深藏在父亲那口竹编的大书箱里。
风云难测。“文革”破旧立新,狂飙一夜袭来,处处同仇敌忾,连供销社店柜里小小的美丽牌火柴盒也无法幸免,“美丽”被怒斥是“封资修”的东西,被砸出一地“美丽”。红卫兵勒令要全部撕光“美丽”的小商标,否则“统统一把火!”父亲闻之,担心被抄家再生是非,连夜将他粉笔生涯朝夕相随几十年的一箱箱古籍旧刊、课本文选,忍痛割爱一一撕开,连烧了三夜。王老师那幅画也带着我的无奈,一同被送进火红的灶膛,伴随着满锅沸水的翻滚声,一起飘向那漆黑漆黑的夜空。那年那书那画,在我年少的记忆里,始终无法抹去这一幅疯狂、破碎、凄美的画面和色彩。
再次遇上王老师是在1986年,我电大毕业借调在县委办秘书科。那天我在大院政务公示栏前张贴通知,传达室老伯过来招呼:“有人找你!”回头见一翘首张望的老者被拦在大门口,而他那满头卷发瞬间将我卷入了时间隧道,他就是那位穿风衣、“自然卷”的王老师呀!我连忙上前招呼,王老师也疾步过来,可王老师弱弱的一句“李同志您好!”却让我一下子僵在了那里。阔别二十多年,王老师依旧面容清癯,身材柴瘦,只是额前汹涌澎湃的“大波浪”,已趋波纹匀称的微澜细浪了。他衣着依旧清雅,深灰竖领休闲服,牛筋底轻便鞋,掖了个黑皮手包。都说一个人衣着好看,内心自然自由,想来王老师依然在艺术人生的路途上孤旅跋涉。
王老师手捧满杯我新沏的雁荡毛峰,正襟危坐在我办公桌前。时间从来不说话,却回答了我们所有的苦辣酸甜。父亲右派纠错重返教台,离休后和母亲在石板街安度晚年。王老师追问我“还爱画画么?”我说“小平头”永远也长不出艺术人生的卷发呀。王老师笑了,笑得很灿烂。王老师也是一路多艰,下放田垟、蛰居盐盆、摆摊画像,代工制图、替砖瓦厂设计陶俑陶雕……王老师的作品,不仅如其歌野、丽江、暮村等笔名,放眼大自然,清气满胸怀,也一路闪烁着他那柴瘦的身影和踽踽而行的足跡。如《棕荫小雏》《榴花小鸟》《水乡放牧》《游鱼》《行吟》《松风云壑》《云山深处人家》,迎来《山村春晓》《竹报平安》《丰收乐》……王老师在艺术上不懈追求,云净天空;生活上则随遇而安,“不理俗务”,有的事自然被卷在那里,也自然被卷成了“遗留问题”。他说递上去的报告泥牛入海,几番登门也难见上领导。日前听人说我也在大院里上班了,才找过来的。他从手包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封平整的信件,双手递到我手上,又像小学生一样静静地等候着老师的回答,那虔诚求助的眼神再次触动了我。他极力拦我下楼再送他几步。望着他年逾古稀满头卷发的背影,我默默为他祈福,高兴的是我还能听到他坚定、轻盈的脚步声。按照王老师的嘱咐,第二天我就将这封平整的信件面交县里的分管领导。
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下乡回来,同事告诉我,先前那位满头卷发的老人,昨天“一直乐呵呵地在等你”最后留下了这鼓鼓的信壳,“又乐呵呵地走了”。我拆开信売一看,信壳里裹着一颗刻着我姓名的印章。
这是一方玫瑰红鼓山石章,四侧边款有山水,有奇石, 有兰草,有署名双款,可谓有刀有笔,印外有印,我特别喜欢。每每购得新书,总将印章移上扉页,厚重、神采的篆体,很养眼,也很暖心。上世纪末,邮政新年贺卡风行,每次写好贺词,我也爱添上印章,让千篇一律的贺卡印味四溢,顿刻生动起来。朋友接到贺卡交口称赞,说印章摒弃浮华,脱略藩篱,而出以己意; 既有传统,又有新意,匠心独运,气度不凡,一如王老师的大写意国画、木刻、剪纸……朋友的解读,我方知印章这沉甸甸的分量和王老师的一往深情。后来我又看到《北京文学》等期刊推出王老师的近作选,说王老师早年在东南联大、上海美专学习西画、中国书画、金石、雕塑、现代剪纸艺术。抗日战争期间曾随著名画家倪贻德、著名版画家野夫从事创作和组织活动。其作品继承传统艺术,追求豪逸结合风格,曾于国内及美国、日本、俄罗斯、泰国、韩国、新加坡等国多次发表、展览并获奖……耳濡目染,我深愧人在山中,浮云遮眼,只见近景,却不识水长山高。
1992年我调温州工作后,就没有碰上王老师了,回老家或途经县城,看到听到王老师的信息也多一爪半鳞,可总让我耳目一新。如走在道木荫翳的建设路,扑入眼帘的就有王老师奋笔挥毫“乐清饭店”的行书店招;漫步西山林业苗圃,这里有他合力创办并兼任校长的东方艺术学校,桃李满园,春意盎然;2009年10月,又见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,出版了他那卷充满清香之气的《王思雨书画集》;翻阅新编的《乐清市志》更令我肃然起敬,王老师1983年受聘为省文史馆馆员,又是省美术家协会会员、省版画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和中国剪纸学会常务理事,还被誉为中国新兴版画运动第二代传人,其系列作品在吴昌硕纪念馆、西湖美术馆、浙江省文史馆、西南美术馆、天津博物馆、南京博物馆、莫斯科国立东方艺术馆等多处收藏。2013年重阳前夕,乐清市文化界隆重举办了“王思雨先生诞辰90周年书画展”。画画的人走了,看画的人也老了。欣喜的是开展那天,年轻画画的人和年轻看画的人一拨拨涌入展馆,一起静静地仰视和追念这位“艺术界坐标式人物(马叙语)”、一个“只生活在艺术世界里的艺术家 (洪水平语)”“一个真正的艺术家(洪禹平语)”。
写到这里,眼前忽而飘过元末明初诗人、画家王冕的两行诗:“不要人夸颜色好,只留清香满乾坤。”我想,艺术家王思雨,这位穿风衣、“自然卷”的图画老师,他一直这样做,他做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