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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版:文化周刊·悦读乐写

待产

  ■潘锦毅

  我很忘事。但有些事却不,好像刀刻下来似的磨也难磨掉,譬如二零一七年十月六日这天。

  二零一七年十月六日,农历是八月十七。为啥忘不了磨不掉呢?因为这天是你的生日。

  你出生前有一天中午的饭桌上,你爸蔫蔫的。阿婆问他哪儿不舒服,他摇摇头,意思人没啥不舒服。

  “做了不遂心的梦吧?”我窥探出你爸的心思,笑着说,“梦和现实恰恰相反,譬如你梦见下大雨,其实红日高照;你梦见身在杭州,醒来却是乐清;你梦见生女儿,醒来却抱个大胖小子。”

  “爸,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?”你爸诧异地看着我,郁郁地说,“昨夜真我做了个梦,梦见生女儿。你们没一个人理她,只有我一个人抱……”

  “这梦就做对了,你一定生儿子!”我左手拍下桌沿,“到时候,你信不信大家抢着抱?想自己一个人抱,你做梦吧。”

  你爸抿抿嘴唇,笑了。

  你爸这梦做了没几天,阿婆打手机催我们快过去医院。我叫起午睡的你爸随即出门。但没走几路,他就落下来。我转过身,见他两颊酡红,正眯眼偷笑。

  “又做梦了?”我逗他,“这回梦见生儿子了吧,大家都抢着抱,是不是?”

  “是的,爸。”你爸有点羞,“你怎么知道我梦见生儿子呢?”

  “梦想成真,心想事成呗。”我打个手势,“所以,咱们得快去医院迎接你儿子大驾光临。”

  “梦想成真,心想事成?”你爸恍然大悟似的。然后一笑,举手招来一辆出租车。

  过了两天,即农历八月十七,你妈真的生下个大胖小子,——这大胖小子,他就是你!

  那天早上七点未到,你妈就进产房了,据说还是第一个。随后陆陆续续进去十多个产妇,然后怀抱着自己的宝宝陆陆续续笑出来。只有你,好像航班高铁延误了,晚上八点多了还没有到达。阿婆和你姨婆五六人在产房外团团转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
  “你儿子真是调皮捣蛋,一生下来就狠狠的打。”大表姨婆看你爸揪心,特地逗他,想调节下气氛。

  “打。”你爸礼貌性地点下头,“狠狠的打。”

 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,攥着手机顾自往另一条走廊那头踱去。阿婆见了悄悄地跟过来,然后独自回去。我滞留那走廊的尽头独个儿接连抽了三支烟,缓下些心绪慢慢地踱回来。这时候,你的阿婆和姨婆们好像从热锅上下来了,情绪平和了许多。而你爸,还靠墙壁上守望着产房的推门。推门右边墙脚的长椅上,换上了三个五十来岁的男人,正和面前三四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大声地讲话。听他们的意思,说“主任医生”也赶来了,都进产房了,这肯定有人给医院的领导打了电话,否则这个时候了,“主任医生”她们怎么会冒雨匆匆赶过来呢?还说自己运气好,借了人家的光,不用去求人“关照”了。

  你大表姨婆示意他们是刚进去要做剖腹产的孕妇家属,然后悄悄问我“打电话了没有”。

  我没有做声。

  此时此刻,我好像还在高铁或机场的旅客出口,继续等待迟到的你。

  “哇——”产房里终于爆出一声新生儿嘹亮的啼哭。你的阿婆姨婆们紧随这一声嘹亮欢呼雀跃起来:“啊……生了生了……是个雄的……是个雄的!”

  我看一看手表:晚上九点三十五分,星期五。

  大约一个小时后,产房的推门嗤地移开,你妈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出来。她怀里抱着你,眯着大眼睛笑得很甜很甜。大家呼地围上去,争先看你。而你爸杵了,不知怎样抱你。阿婆手把手教他,他才俯身右手从包被下你颈部的位置伸过去,手臂靠上你头部挽过来;左手从包被上伸过去,在你屁股位置下面挽过来,贴上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抱进怀里,跟在你妈的轮椅后在大家的簇拥下前去。

  “现在你可以狠狠打你儿子了。”大表姨婆逗你爸。

  “打,狠狠地打!”可话一出口,你爸就纠正过来,“等大一些再狠狠的打。”

  大家都听笑了。

  你出生那年的国庆长假八天。九日,是长假结束后的首个工作日,早高峰一路堵得没话说。我好容易挤到医院,你爸忙过来说邵院长特地来看你妈和你了,还贺喜我抱孙子。

  可我还没去谢过他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