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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版:文化周刊

机修连的钟声

  ■孙平

  我第一次听到机修连的钟声,是二个月新兵连集训结束,接到部队首长分配之后,首次踏入机修连的第一天。这是个上午,十来个战友敲锣打鼓,欢迎我们来自温州的二十多位新兵。经过连长的简单介绍后,我们接下来还要完成的任务:建房子,继续集训。因为连队人数增加,任务加重,需要建干部楼,时间是二个月。

  机修连在一个金黄色的山坳里,朝南的三幢房子,排列在不同层次的斜坡上。总高度约三十米,底层是饭堂,中间是战士宿舍,最高层是连领导、技术员及随军家属的住房。从东面球场到西面发电车间约500米。

  我们在这里生活极不习惯,首先是冻,那时浦城气温有时是零下10℃。部队发来的衣服根本穿不暖,从里到外是衬衫、棉毛衫,棉毛裤、棉衣、棉裤,没有大衣。上班时关起门来,生起炭火来,还是可以勉强对付。到了晚上就受不了,90厘米宽的床铺上,只有一条两公斤重的棉被,我们常常被冻醒,有的战友甚至被冻得哭起来。

  建房的第一天,钟声敲响。我们便挑着畚箕去干活,浦城的山很少见石头,满山都是黄泥,乐清人叫“黄金”,黄泥就是建筑材料。浦城是山区,没有台风,再说部队也没那么多钱,但土地有,因此说建楼实际只是两层矮屋。在几个老兵的指导下,我们在地上拉起绳线,算是开始施工了。在规定的位置内,摆上一些小石块,弄上一些水泥,地基就算完成了。接着将稻草、竹篾放进黄泥里,洒水搅拌均匀,算是建筑材料。然后,用架子板夹在地基上,将搅拌后的黄泥往架子板里倒。倒了一层厚约10厘米后,几个人用木夯使劲地锤打。就这样一层层地叠加,直到架子板中装满黄泥,往周围转移。就这样自制着,然后一层一层地往上砌。据老兵说,部队初到浦城时,没有住房,后来也是采用这种办法建房的。挑土建房对我们温州兵来说,都是第一次。钟声对大家来说,仿佛是肩上沉重的担子,大家20岁不到,挑土到楼上非常辛苦,有战友累得患上了肝炎。

  当天的钟声似乎特别亲切,十几间房屋建好了,终于可以到车间里去了。机修连主要任务是帮助一线连队机器设备维修,确保生产顺利进行。分设电工、车工、锻工、翻砂工、汽车修理等十来个工种,我被分配到一班,是钳工班。车间里有一张很大的钳床桌,然后是一台先进的立式钻床,一台砂轮打磨机。全班战友围着钳床桌工作,每个人一只台虎钳。我跟班长郑新旦、副班长陈谦祥学钳工。班长福州人,是三级钳工技师,干钳工的好像聪明也狡猾,身上的绝活一般是不会教你的;副班长是1975年的江西兵,他教技术毫不犹豫。这也许是工人与军人的区别吧。

  钳工的基本技艺锉、锯、錾、钻。锉得平整,不划线也能锯得直,錾得深又光滑又平直,什么材料都会钻,才算是好功夫。危险是錾,錾要处理好锤子、錾子与加工对象的关系,不像锉刀与锯子都是直接作用于加工对象。部队一线野外钻探用的钻头需要量很大,钻头由钢管与金刚钻组成。在高十五厘米左右并带凹槽的钢管上,镶嵌黄豆一般大的金刚钻,然后由电焊工将它焊死。在镶嵌的时候,用錾子把钢管凹槽的钢铁固定金刚钻,这需要有一定的敲击力量。由于我从未拿过錾子,锤子打下来时,经常会偏离方向,打到了手指头上,鲜血直流,疼得我好长时间都不敢举锤子。约练了半年之后,我才得心应手。

  钟声响起,团宣传参谋为我们上部队历史课。1971年7月20日,国家二机部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基建工程兵。我的部队是个独立团,属保密部队,主要任务是铀矿普查勘探工作,寻找原子弹上的材料——原子铀。部队人员由两方面组成:来自野战部队,有的还打过大仗,比如政委、团长曾参加过淮海、渡江、解放上海三大战役;从工厂调过来,包括生产技术人员和铀矿方面的专家。来自部队的叫“兵改工”,来自企业的叫“工改兵”,名义上是兵与工的结合,实际是以工为主。

  我从小就受国防教育:“提高警惕,保卫祖国,准备打仗!”有军号才是军队,可我们连队用的却是钟。据老兵说:机修连初建时,是吹口哨,但营区太大,声音根本无法传送到各个地方。有人出主意用汽车轮毂去试,声音浑厚,却不响亮,传得不远,而且晃动厉害。最后想到合金钢管,锯下一段,在一头焊上法兰盘,挂在树上。用锤子一敲,悦耳的声音,传遍机修连任何一个地方。

  钟声响起,军训,钟声再响起,早餐,钟声又响起,便是上班了。早晨五点,钟声响起,起床跑步,也有走队列,体育运动。钟声报时,更是号令。早中晚吃饭之前,钟声响起,各班都列队集合在钟的边上,值班首长总要领唱一首歌曲:《说打就打》《我是一个兵》《打靶归来》《战友之歌》《团结就是力量》等。连里作息时间,到团里开会等一切集体活动,都以敲钟的方式通知。

  当时每个战士一个月的口粮被限制在45斤米面,每个月还有两斤肉和两斤油。但实际供应常常比这个数量要少,温饱是大问题。我们靠自力更生,靠养猪、种菜、伐木等增加伙食。机修连生活条件虽然艰苦,但比起一线的战友好多了。战友从高山上来,我们便问起他们工作情况。最辛苦又危险的是钻探、打坑道的。山区野兽多,蛇时常爬进战士们的被子上;几吨重的设备都要人力解决。钻探的机械昼夜不停,由于离食堂太远,冬天都吃冷饭。坑道深的有上千米,通风设备经常出故障,造成洞中缺氧,战士们就晕倒。被抬出恢复身体后,又要继续工作。

  晨钟未响之前,我已经起床扫地了,球场两边二十几棵巨大的合欢树全面开花。合欢花像一面面红扇子,像定格了的团队扇子舞,千万面红扇子扇起了使人心跳的夏天。合欢花淡淡的芳香是献给我的,甜蜜的花蕊是为蜜蜂和蝴蝶准备的。那时我们不懂合欢更多的含义,只知道美,美是很神秘兮兮的。合欢花的名字多好啊!我们大多单身,但是为了更多人能平安地合欢,我们值了。还有荷花,那已是中午钟声之后,我们蹲在河塘边,边吃饭,边看荷花,荷花也在看我们。而在深夜站岗的时候,手握钢枪,可以欣赏荷塘月色。

  1978年,部队进行革新技术,把大口径钢粒钻进升级为新型的小口径金刚石钻进。此时,我打錾子的技术再也不会打偏了,工作量也减少了许多。而一线小口径金刚石钻进的推广,全部矿区钻探优质孔率提高到78%,超额完成任务。

  我不仅很快地学会钳工技术,还懂得水泵、钻机、机床、空压机、柴油机等修理技术。利用业余时间,还钻研技术,搞小改革。那时倪志福发明的“三尖七刃麻花钻”全国有名,我学习了其中的一些技术,把钻头进行分割,减少钻头受力面。使钻头端正、钻井省力、排屑方便等优点。我还思考钢、铜、铝等特殊材料的钻头研磨,取得一些成绩。部队货车轮毂很大,又在山区行驶,刹车轨凹凸不平的现象普遍。由于是内刹车轨,当时机修连没这么大的车床,连队就进行技术创新。技术员画出图纸后,我们一起成功地试制了立臂式轮毂研磨抛光机。

  1980年初,我被调到炊事班,我的厨艺进步很快,尤其是我的刀工。我的厨艺被战友们认可,每次轮到我做面包,他们的胃口就大开,因为我掌握精准的发面技术。东北人特爱、特能吃面食,一人能吃五六个大面包。我就为他们量身定制一个半米长的,只见东北人像步枪似的,大饭堂中间穿过一道快乐的风景线。而我掌厨的速度快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:我与战友两人,能按时供应一百二十来号人的饭菜;十来个人包饺子,我一个人杆皯就够了。在厨房我发现一个道理,切什么不在薄厚,而在于均匀,均匀是一种美,是成功的标志。

  记得敲钟的是排长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,我只敲过一次,那是因为值班的排长临时去开会了,就交给班长,而班长临时去修理机器了,就交代我敲,敲钟的感觉就像第一次喝酒,紧张过后是香甜。此时,我已经是一个老兵了。

  部队没有工资,给津贴费,第一年6元,以此类推:7元、8元,10元,到了第五年增加到20元,我当了五年兵,共计津贴费51元,用于写信、买书等,只剩几块钱了。1981年底,我带着300元的退伍费回家。但我觉得满足、充实。因为在部队学到了许多手艺,我会修配钥匙、敲铅桶、做台灯、修拖拉机等工作之外的技术。能烧出许多种美味佳肴,并且打卵面、面包、馒头、酿酒、做豆腐、炸油条。我还学会种带豆、茄子、辣椒、丝瓜等许多蔬菜。有了这么多的手艺,我对退伍后的人生前途,充满信心和希望。

  从1971年组建开始,积十年之功,历经磨难,我们的部队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重大胜利。到1980年,为国家提交了中性储量报告,其中也有我们温州兵的努力。

  我退伍已经四十多年了,昔日的钟声时常在我耳边回荡!